那间老药铺里,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儿,钻进鼻子里,呛得我有点晕。我叫王军,那年二十三,正襟危坐在一张油光发亮的八仙桌旁,手腕搭在一个软布枕上,紧张得手心直冒汗。
桌子对面,坐着个穿白褂子的清瘦老头,他就是我女朋友孟洁的爹,孟大夫。他捏着我的手腕,闭着眼睛,两根手指头跟长了眼睛似的在我脉搏上按来按去,号了足有半袋烟的功夫。
我偷偷抬眼看孟洁,她站在她爹身后,也一脸紧张地看着我,还悄悄给我使眼色,让我放轻松。我哪能轻松得了?这可是第一次上门,跟考状元也差不多了。
孟大夫终于睁开了眼,长长地“嗯”了一声,然后松开手,端起旁边的紫砂壶喝了口茶。他没看我,也没看孟洁,就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,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“叔……叔叔,我……我身体没啥毛病吧?”我壮着胆子,结结巴巴地问。
孟大夫这才把眼神挪到我脸上,上上下下地打量我,那眼神,跟X光似的,把我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。
“身体是年轻人的身体,底子不差。”他慢悠悠地说,话锋突然一转,“就是嘛……小伙子,你这肾火,有点旺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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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当时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去。
肾火旺?这是啥意思?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,他说我肾火旺?这不是当着他闺女的面,骂我不是啥好人吗?
我的脸“腾”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,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。孟洁也急了,赶紧走过来,拉了拉她爹的袖子。
“爹!你说啥呢!”
“我实话实说嘛。”孟大夫一脸平静,又喝了口茶,“心浮气躁,急功近利,脉象燥动不稳,这不是火旺是啥?”
我这才稍微明白点,他说的“肾火”,好像不完全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。
那天中午,饭桌上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。孟大-夫一句话不说,就埋头吃饭。孟洁她妈倒是挺热情,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,可我哪有心思吃?嘴里的红烧肉嚼着都跟木头渣似的。
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,我找了个借口,灰溜溜地跑了。
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,我心里又羞又气。我王军是农村来的不假,可我也是凭自己本事在城里闯荡的。我跑业务,拉订单,为了多挣点钱,陪客户喝酒喝到吐,熬夜做方案更是家常便饭。我这么拼,不就是想早点出人头地,给孟洁一个好日子吗?怎么到了他眼里,就成了“心浮气躁,急功近利”了?
晚上,孟洁来找我,看我拉着个脸,就知道我还在为他爹那句话生气。
“王军,你别往心里去,我爹他就是那脾气,看谁都像看病人。”她给我削着苹果,小心翼翼地说。
“他那不是看病,是看不起我。”我闷声闷气地说,“嫌我是个跑业务的,没个正经单位,不稳定。”
“不是的,”孟洁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,“我爹是老派人,他就觉得人得一步一个脚印,踏踏实实地过日子。他怕你……怕你太拼了,把身体搞垮了。”
我冷笑一声:“怕我把身体搞垮了?我看是怕我没本事,给不了你幸福吧!”
那一晚,我跟孟洁第一次吵了架。我觉得她爹瞧不起我,她觉得我不理解她爹的苦心。最后不欢而散。
躺在床上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孟大-夫那句“肾火有点旺”,像根刺似的扎在我心里。
好,你说我火旺,说我急功近利。那我就做出个样子给你看!我非要挣大钱,买上大房子,开上小汽车,让你看看你女儿跟着我,到底会不会受委屈!
02
从那天起,我像上了发条的陀螺,转得更快了。
那时候是93年,下海经商的浪潮一波接一波。我辞掉了原来那家小公司的业务员工作,跟两个朋友合伙,自己单干,倒腾电子产品。
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坐着绿皮火车去深圳进货,晚上再连夜赶回来。为了省钱,就睡在火车座位底下。为了抢到最新款的电子表、计算器,跟人挤得头破血流。
那股“火”,在我心里烧得越来越旺。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。
不到半年,我们的生意就有了起色,我也成了别人口中的“王老板”。我给孟洁买了金项链,给她妈买了新衣服,每次去她家,都大包小包地拎着贵重礼品。
孟大-夫见了,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。他从不收我的礼,只是偶尔在我放下东西转身要走的时候,提醒一句:“少喝点酒,别熬夜。”
我嘴上应着,心里却不以为然。觉得他就是个老古董,不懂我们年轻人的世界。
孟洁看我天天忙得脚不沾地,人也瘦了一圈,心疼得不行。
“王军,你别这么拼了,钱是挣不完的。”她不止一次地劝我。
“现在是关键时期,等咱们公司走上正轨了,我就歇歇。”我总是这么敷衍她。
其实,我心里憋着一股劲。我就是要证明给孟大-夫看,我王军不是他说的“心浮气躁”,我是有本事,能成大事的人。
那年年底,我们接了一笔大单,为了拿下这个单子,我连着一个星期没怎么合眼,天天陪客户喝酒唱歌,签下合同那天,我直接在酒桌上趴下了。
等我醒来,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旁边坐着孟洁和她爹。
“爹,他醒了!”孟洁又惊又喜。
孟大-夫走过来,二话不说,又伸出那两根手指,搭在了我的手腕上。
这次,他号脉的时间更长了。
良久,他才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:“油尽灯枯之相啊。这火,把油都快烧干了。”
03
西医的诊断是:急性胃出血,加上长期劳累、饮酒过度导致的神经衰弱和肝功能损伤。
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。那半个月,是我那两年里最清闲的日子。
孟洁每天都来陪我,给我送她妈熬的各种汤汤水水。孟大-夫也隔三差五地来一趟,每次来都不多说话,就是给我号号脉,然后留下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中药。
那药,苦得掉渣。可每次喝完,我都觉得身上暖洋洋的,精神头也足了些。
有一次,孟洁去打开水了,病房里就剩我和孟大-夫两个人。
“叔,”我忍不住开口,“我这身体……是不是真的不行了?”
他正在给我削苹果,闻言,停下手里的刀,抬起头看着我。
“你怕了?”
我点点头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,我才发现,自己以前觉得天大的事,在生死面前,都渺小得可笑。
“怕就对了。”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,递给我一块,“火太旺,烧的不仅是油,还有命。再好的炉子,也经不住这么个烧法。”
我默默地嚼着苹果,心里五味杂陈。
“我年轻时候,也跟你一样,觉得天老大我老二,啥都想争个第一。”他看着窗外,眼神悠远,“结果呢?为了多评几个工分,大冬天跳到冰水里去修水渠,落下了一身的毛病。要不是后来学了中医,慢慢调理,我这把老骨头早散架了。”
他转过头,看着我,眼神很温和:“我第一次给你号脉,说你肾火旺,不是看不起你,是心疼你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我看出来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,想干出一番事业。这股‘火’,是好事,是动力。但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火要是没了控制,就会把人烧成灰。”他语重心长地说,“我怕的,不是你没钱给我闺女好日子。我怕的,是你有了钱,却没命陪她过日子。”
那一刻,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
原来,我一直都误会他了。他不是嫌我穷,不是瞧不起我,他是把我当自家人,心疼我,才说了那句忠言逆耳的话。
而我,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,却把长辈的关爱当成了羞辱,憋着劲儿跟他赌气,差点把自己的小命都给搭进去。
04
出院那天,我去孟洁家吃饭。
还是那张八仙桌,还是那几样家常菜。孟大-夫给我倒了一小杯药酒。
“喝这个,活血化瘀,养精气神。”
我端起酒杯,站起身,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叔,对不起。以前是我不懂事,误会您了。”
孟大-夫摆摆手,示意我坐下。“一家人,不说两家话。身体是本钱,以后自个儿掂量着办。”
从那以后,我像是变了个人。
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疯了似的追求订单和金钱。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产品质量和公司管理上,学会了放权,也学会了休息。
我不再天天泡在酒桌上,而是跟着孟大-夫,学着站桩,打太极。每天晚饭后,陪着孟洁,去公园里散散步。
公司的生意不但没落下,反而因为口碑越来越好,越做越稳。
95年,我和孟洁结了婚。
婚后,我只要有空,就跑到岳父的药铺里去。不是去看病,就是去陪他喝茶、下棋。
我发现,他那间小药铺里,藏着大学问。那些来看病的街坊邻里,他不仅给人家开药方,还跟人家拉家常,开“心方”。
“张大娘,你这失眠啊,是心里有事。别老跟你儿媳妇置气,家和万事兴嘛。”
“小王,你这胃病,光吃药不行,得把烟戒了,酒也少喝。”
他看病,更看人。他治病,也治心。
我渐渐明白,他当年给我号出的“肾火旺”,号的又何尝不是我那颗被时代洪流裹挟着,变得焦躁不安的心呢?
05
如今,二十多年过去了。
我的公司已经成了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企业。我有了自己的房子,车子,也有了可爱的孩子。
岳父年纪大了,药铺交给了孟洁打理。但他每天还是会雷打不动地去店里坐诊,他说,给老街坊们看看病,说说话,这心里头才踏实。
前年,公司组织高管体检,我的各项指标都非常健康,连医生都说,我这身体,比很多三十多岁的小伙子都好。
拿到体检报告那天,我特意开车去了药铺。
岳父正戴着老花镜,在柜台上写药方。
我把报告放在他面前。
他扶了扶眼镜,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,然后抬起头,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“嗯,这回啊,”他点点头,慢悠悠地说,“这火候,刚刚好。”
我笑了,眼眶却有点湿润。
我端起他手边的紫砂壶,给他和我自己各倒了一杯茶。
药铺里,那股熟悉的草药味儿依旧浓郁。阳光透过木格窗,洒在那些古老的药柜上,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。
我庆幸,在那个“火”气十足的年代,我遇到了这么一位老人。他用一句看似不近人情的诊断,给我的人生开了一剂最精准的“降火良方”。
他让我明白,人生就像熬一碗中药,火候太急,会煎干了药汁;火候太弱,又熬不出药效。只有不急不躁,文火慢炖,才能最终熬出那一碗,能滋养你一生的好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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